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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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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章

周邊是濃濃的藥水味。

李香庭睜開眼, 朦朧的一切逐漸變得清晰,這是哪?

“你醒了。”

他聞聲看過去,是吳碩, 臉上一塊青一塊紫。

“吳——”

吳碩按住要起身的李香庭:“你先別動。”

一動間扯到傷口, 疼痛瞬間蔓延,躺太久,他有些頭暈, 眼前黑了幾秒,還未緩過來, 便問:“他們呢?”

“都回去了, 放心吧, 沒有人受傷。”

怎麽可能?

那幫禽獸哪能就這麽算了,即便沒有證據,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們。

李香庭見吳碩目光躲閃,要去倒水,攥住他的袖子:“說清楚。”

吳碩坐回來, 皺起眉,不敢直視他的雙眸:“酒井渡帶小村介子來了。”

提到此人,李香庭已能猜到七八分, 追問:“然後呢?”

“燈一師父同意用彩塑把我們換了出來, 一座彩塑換一個人,擬文件, 寫了自願贈予, 為……中日文化交流。”

李香庭心數一番:“六座?”

“六座, 加大雄寶殿西邊的壁畫。”

“不是只有六個人?”

“紅梅姐懷孕了, 算兩個。”

李香庭僵了片刻,要起身。

吳碩攔住他:“你別起來, 你得好好養傷。”語落,眼淚嘩得掉下來,一連串落在他的被子上,“都怪我太沖動,如果我沒有撲向那個日本兵,他就不會死,就不用殺了另一個,王朝一也不會死,還有修覆這麽長時間的彩塑和壁畫,好不容易才——”他用力地甩自己巴掌,“為什麽死的不是我!”

李香庭拉住他的手:“已經發生了,別打了。”

吳碩憤恨地跪坐在地上,頭深深低下:“老師,對不起,你總說我做事不顧後果,我沒想到……沒想到會付出這麽大的代價,我——”他哽咽了,“是我害了你們,和寺院。”

濕冷的病房只餘他低沈的抽泣聲。

李香庭空洞地望著  天花板,平覆下心情,才挪開目光,看向自責的學生,手落在他肩上:“吳碩,別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,你也是好心,說到底,錯的還是日寇,就算沒有這件事,他們一定也會找其他理由來掠奪。”

吳碩擡頭,滿面熱淚。

“我知道王朝一的犧牲對你打擊很大,我也……”他倒吸一口氣,壓住心底不斷湧出的悲慟,“逝者已逝,失去的也無力挽回,我們得守護好剩下的,在日寇進行下一步動作之前自己人不能先倒下,振作起來,好嗎?”

“嗯!”吳碩點頭,擦去眼淚,“老師,你想吃什麽?我去買。”

“給我倒杯水吧。”

吳碩趕緊去倒上熱水,放到窗口涼了會,端回來,扶李香庭坐起來:“慢點。”

雖無生命危險,但這傷口著實疼得厲害,一牽動,痛得半邊身體忍不住微顫,李香庭緊咬牙關,怕吳碩擔心,不吭一聲。

溫熱的水喝下去,嗓子舒服多了,李香庭握住杯子取暖,繼而問他:“我的馬呢?”

吳碩一時沒反應過來:“什麽馬?”

“宗林啊。”

“宗林不是一直被拴在樹林嗎?”

“是它送我過來的。”

“那我不清楚。”

“你幫我去找找,我怕它落在日本人手裏。”

“好。”吳碩將他身體兩側的被子壓緊實點,“那我去了,再給你買點吃的帶回來。”

“嗯。”

吳碩走了。

一陣風從開合的門灌進來,吹起李香庭額前的頭發。他已經很久沒有剪過頭發了,一直用破布帶紮著,經過這一遭,發帶也不知掉哪去了,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肩上,有些淩亂。

李香庭並非第一次留長發,從前在巴黎便長過兩年,只不過當時是覺得有藝術感,追求風格,而現下單純是沒心情搭理。

他註視著窗外的冰天雪地,杯子裏的熱水將手心焐熱,也僅僅,是將手心焐熱。

……

宗林不見了,樹林裏沒有,也沒聽說它被日本兵抓去,這麽顯眼的一匹馬,就這麽神奇地憑空消失了。

沒有噩耗就是最好的消息,李香庭寧願相信它真的走遠了,走到山的那邊,找到一片自由、平安的土地,安享餘生。

在醫院住兩天,吳碩便帶李香庭回去了。

幾座彩塑佛像連底座都被取下搬走,幾個日本人正在大雄寶殿切割壁畫,因為無法一次拿走如此巨幅壁畫,只能將它分割成無數小塊。

李香庭不想看,更不忍看一眼,他拖著尚未痊愈的身體來到燈一的床邊。

燈一正在床上打坐,肉眼可見又瘦了一大圈,掀起眼皮看向來人:“你回來了。”

李香庭忽然跪下去,臉埋在他的腿邊痛哭:“對不起,是我沒守護好,對不起。”

燈一擡起幹瘦的手指,落在他的頭上:“你已經盡力了,是我之物,縱然漂泊他鄉,也仍是我物,世人皆知。就讓他們,出去走一遭吧。”

……

日方在憲兵司令部北面的一塊空地建了座神社,奉上幾月前攻打寂州戰死去的日本兵牌位。軍民也常去祈福,願神明保佑家人平安、戰事順利……昨日,還有個士兵在神社舉行了日式婚禮。

酒井渡在家中擺宴請小村介子來吃飯,表面上是喝酒慶祝,實際是邀功。

“我是個軍人,不懂那些石頭泥巴,全交給小村君了。”這樣一來,不僅占了功勞,還能賣小村介子一個人情。

小村介子當然心谙他的意圖,但如果沒有他,自己也不會這麽快速且正當得到那些珍貴的文物。

兩人暢飲一晚。

酒井渡喝多了,拉著他的袖子訴苦:“小村君,您是不知道我在這個地方待得多難受,要什麽沒什麽,女人、金錢、吃的……連酒都喝不痛快,昨晚菊川大佐還給我打了電話,說我們為難僧人,被登上報紙了,讓以後不許幹涉宗教事宜。不過這一次,我可沒有為難他們,紙上寫的清清楚楚,自願,自願。”他大笑起來,“您可一定要為我美言幾句。”

……

小村介子帶來的助手們還在大雄寶殿切割壁畫,時不時傳來刺耳的噪音。

回來的兩天,李香庭一直沒敢經過大雄寶殿,進出都從殿外走。

負責保護這些人的四個日本兵整日閑著,要麽到周圍抓抓野兔,要麽強迫劉奶奶給他們做點吃的,要麽用刺刀在外墻上刻字……甚至把大雄寶殿的牌匾拆了下來,因為有個日本兵叫宮本雄大,便把牌匾砍成兩半,將大雄兩字偷走了。

他們還砍壞了寺院外的一座小石雕,戲謔道:“中國人創造的神明,你保護不了他們,滅了你。”

同伴笑他:“你真沒文化,佛教來源於印度。”

“那為什麽中國這麽多寺廟?”

“不是也有基督教堂,我們國家也有很多佛教寺廟,很多人信奉佛教呢。”

“啊對呀。”

這就是個沒有信仰,沒有人性的民族,但凡相信一點神明,都不會如此嗜血成性。

他們假惺惺地去燒了幾炷香,一邊嘻笑一邊求佛祖保佑平安。

祈完福,閑得無聊,又想去找點樂子,邊走邊聊:

“聽說吉岡在慈雲庵睡了一個很漂亮的尼姑。”

“多漂亮?”

“很白,眼睛大大的,下次我們去看看。”

“可隊長不讓我們找出家人的麻煩。”

“夜裏去,偷偷的,把人拖出來,被發現不承認,不會有事的,之前這個寺裏的小和尚不是也被殺了。”

“有道理,好!等回去就去看看。”

……

最後一塊壁畫被搬走,小村介子特意乘車過來一趟,到後院看他們的工作室,剛要進去,被吳碩攔在門口。

“這裏不歡迎你!”

李香庭坐在裏畫圖,看都沒看他一眼。

小村介子不想強闖,那樣有失身份,便站在門口,看了遍裏面掛著的小畫稿,對李香庭說:“你是一個偉大的文物修覆家,也是位偉大的畫家,我們還會再見面的。”走前,還偽善地鞠了一躬。

吳碩見人離開,“呸”了一聲,忿忿回來坐下。

李香庭淡定勾線:“不用跟他一般計較,繼續畫。”

劉紅梅和小蘭離開了,劉爺爺一家還在,每天幫忙打掃寺院,給大家做些吃食。

李香庭還同從前一樣,臨摹、著文,累了便看看經書,或是出去找些柴火回來劈。

聽說小村介子帶那批彩塑和壁畫回日本研究了,過去的半月,也沒有日本兵再來找事。

一切恢覆如初,卻又完全不一樣了。

這段時間,李香庭始終沒有勇氣走進大雄寶殿,看那一整墻絕美的壁畫自此消失,曾經一點點修覆好的邊角、填上的縫隙被再次扒開……

光是幻想一番,他都覺得快要窒息了。

三月中旬的一個深夜,外面又下起雪來。

李香庭噩夢驚醒,輾轉難眠,披上棉衣出透透氣。碩大的雪花紛落,早已立春,這應該是寂州最後的一場雪了。

他踩到綿軟的白雪上,仰面望雪霧良久,發上落了一層雪。

風一點也不涼,還帶了點嫩草的芬芳。

李香庭目光平落,望向遠處的殿宇,踟躕片刻,還是決定進去走走。

深深的腳印徑直通向大雄寶殿,落在一層層臺階上,不一會兒,又被白雪覆蓋。

他僵在佛側,望著一整片坑坑窪窪的墻,每一寸都是日寇血淋淋的罪證。

此行千裏之外,不知它們還能否再回來。

李香庭靜靜佇立於空白的墻前許久,又繞殿一圈,看了遍另外幾面墻上的壁畫。

戰爭還未結束,日寇無恥,掠奪難止,那些憤懣與不甘早該消化,打起精神繼續守護才是。道理都懂,可真正放下仇恨,做到心無旁騖,好難。

李香庭仰望慈目的佛祖,彼時,好像佛祖也在看著自己。

他跪到蒲團上,正坐,看長煙繚繞,青燈古佛。

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。

……

三月底,天暖許多,在劉爺爺和劉  奶奶的指導下,寺裏外耕上田,種了些農作物。

可燈一快不行了。

日方主動派醫生過來幫他看看,被燈一拒絕,擋於門外。

然日本人卻不肯離去,美曰其名在外面待命,隨時給大師治療。

誰都看得出來,他們只是在等燈一咽氣,好堂而皇之接管寺廟。

進了四月,春和景明,野花如星點綴漫山遍野。

又到領研發經費的日子,李香庭去了趟寂州大學,回來路上買了些蔬菜和橘子。

遠遠就見劉奶奶站在寺院門口巴巴地望,見人回來,趕緊上前:“李先生,趕緊去燈一師父房裏看看吧!他等你好久了。”

李香庭頓感不妙,將籃子遞給她,慌忙去見燈一。

房門緊閉,屋內只有他們兩個。

燈一躺在床上,緩緩擡手。

李香庭立馬接住他的手:“您要做什麽?”

“扶我起來打坐。”

李香庭見他堅持,便將人扶起,把被子疊高,放在他身後留靠。

燈一眼窩深陷,眼神卻仍是柔和的,笑著道:“貧僧活不過今晚了。”

李香庭蹲在他腿邊:“不會的。”

“出家人不畏生死,唯對施主放心不下。”

“我會替您守護好這裏。”

“世間諸眾生類,欲為眾惡,強者伏弱,轉相克賊,殘害殺傷,疊相吞啖。不知為善,後受殃罰。”燈一聲音越發輕微,“天地之間,自然有是,雖不及時暴應,善惡會當歸之。”①

李香庭靜靜聽著。

“植諸善本,深心堅固。”燈一覆上他的手,“我再給你講最後一次經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……

日本人消息倒是傳的及時,很快來了大批人馬,連酒井渡都到場,說來要祭拜大師,順便處理寺院其他事宜。

吳碩不依,在外面吵鬧。

酒井渡沒耐心,讓手下把吳碩攆出去,嚴肅道:“華恩寺主持已圓寂,這裏沒有和尚了,以後由我們接管,任何閑雜人等不得留在此地。”

他正要把劉爺爺他們都趕出去。

燈一屋裏傳來聲音:“住手。”

眾人望過去,只見一道清瘦的人影立在門內,身穿僧服,是個年輕俊秀的和尚。

看到他光禿禿的頭頂那一刻,吳碩眼淚不可抑制地落下來,朦朧了視線。

只聽他道:

“誰說這裏沒有和尚了。”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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